杂志, 民国话题 | 2023.01.30

长啸亦何为?——吴站长的讲话艺术

By 第一街
长啸亦何为?——吴站长的讲话艺术
长啸亦何为?——吴站长的讲话艺术

长啸亦何为?——吴站长的讲话艺术

长啸亦何为?——吴站长的讲话艺术
图一:职场老狐狸吴敬中,语言的运用炉火纯青。

《潜伏》剧中,吴站长可能是塑造得最成功的角色之一。吴站长讲话时而深刻,时而世故,时而诙谐,时而人情味儿十足,有一本正经,有义正词严,有得意忘形,都与他的身份、环境、态度十分契合,语言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和编剧、演员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是分不开的。

讲话方式千差万别,好坏因人而异,没有统一标准,但通过适当的沟通技巧达到满意的沟通效果却是大家共同的要求。我把有意思的内容归纳整理一下,附上个人的理解。由于水平有限,难免有偏差和穿凿附会,请读者包涵。

第一篇:职场开局——恩威并施的圆滑

吴站长和余则成谈话
吴站长第一次见到余则成,言语间尽显拉拢与敲打。

开场暖场:拉近距离

吴敬中: “时间像一头野驴呀,跑起来不停,坐坐,你也有皱纹了,就象我的前列腺经常造反一样。”

说正事之前先闲聊几句,给对方热身的时间,书信、聊天都是如此。聊聊私事,说说自己的不足,放低身段,拉近关系。一位以色列好友和我谈工作时,总是先问我的近况和家人情况,说这比工作重要。这都是沟通的艺术。

确立关系:暗示靠山

吴站长: “戴局长都给你说了吧。”
余则成: “说了,说您点将,要我来这边的。”

不直接说是我向戴局长要你过来的,而是提出话题看余则成的反应,既观察一下这个多年不见学生的应对水平,又暗示他和戴局长沟通得很充分。作为手下要记得,和领导谈话,没有一句是轻松的。把玩玉器的细节透露出站长的癖好。

吴站长: “天津站是重建的站,前栅栏宿猫,后篱笆走狗,建起来很费周章,所以我想起了你。”

用个很形象的比喻说天津站的人员复杂,而不是直接描述。听起来就不刺耳,对天津站的形象也不会抹黑,毕竟他是一把手。国难思良将,顺便也暗示了站长对他的重视。

吴站长摇头: “不是不是,以后叫我站长就可以了,不用总是老师老师的了,来这里的人都是重庆派来的,有的背景很复杂,我都不熟悉,所以…则成,你是我的人,明白这个意思吗?”

既让余则成知道是自己的心腹,也提醒他摆正位置。大家都知道余是站长的学生,如果工作中不注意回避,难免引起他人反感。在职场,如果和领导有了私交,要特别注意人前人后,不要轻易示人,那是很蠢的做法。

吴站长放低了声音: “顺便说一下,这两个人都很…老练,我不熟悉,你们要用心合作。哈哈。”

哈哈,站长知道这几个手下都不是省油的灯,会斗得你死我活,他却说得冠冕堂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结束对话:功过轻描淡写

吴站长: “对你我当然放心了。哎,说说你击毙李海丰的事,那事很漂亮呀。”

谈了正事之后,开始谈不相关的闲话,就是说完了的意思,懂得人要知道该告辞了。

第二篇:掌控局势——点到为止的暗示

公开场合的发言艺术

站长看着文件在说: “各位要像般仓鼠一样,把你们的思路搬到对付共产党上面来。周佛海、丁默村、任道援这群汉奸都成了英雄,你们还不明白吗?”

打比方、举例子把问题说得很清楚,而不是硬生生讲道理,这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是站长讲话十分高明之处。

分化拉拢下属

站长对马陆的龃龉有些满意: “好,先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胜利了,各位需要过一过人的生活了。我已经带头把太太接来了,你们各位也该尽些做丈夫的责任了,我看过你们的档案,马队长的太太在上海,陆处长的太太在汉口,余主任的太太在河北,都接过来,让人家享受享受抗战胜利的幸福生活吗。差旅、住房由站里解决,还有一笔安家费分发各位,怎么样?”

站长没有直接处理马陆的矛盾,而是故意岔开话题,内心里其实希望他们矛盾继续。接太太过来是众望所归的好事,站长把话说得很朴实,没有做恩赐状,强调过过人的生活。把好事安排得很周到,暗示他考虑得很细致。身居高位能够而思虑周全,说明站长的领导素质很高。这次态度和后面军统裁员时避重就轻正好相反。好事不厌其烦,坏事点到即止,这是站长的圆滑。

站长: “是呀,青春交付党国,依旧膝下空空,要接来,你三十岁了,还应该生几个孩子,党国也需要后来人呀,不然委座也会怪罪我的。”

明明是命令却说得人情味十足,理由都是为你好,都是人情本分,让人不好拒绝。

余则成: “要让她住多久?”
站长: “不用多久,你看着办。我太太也是个粗人,除了麻将上的字,别的字都不认识,怕丢人呀,别忘了结发的情分,不重情分的人在我眼里难堪大用。”

“你看着办”,这话绵里藏针,说得很好。站长用夫妻情分说理,只是说话的艺术,并非真实用意。他后来为了获得穆连成的好处力劝余则成娶晚秋,甚至做二房,那时就不提夫妻情分了。

站长哭笑不得: “你还是不明白,温世珍送给汪精卫多件明代家具,你知道是从哪来的吗?”

这是站长对余则成工作能力的第一次检验,有些事还是不说破为好。

站长笑着把花瓶还给旁边的下人: “穆老板是在考我呀,以为我连三岁的孩子都不如。”

这话敲打得恰到好处,不怒自威,滴水不漏。

站长: “这把岁数了,就这么点喜好了。哈哈哈哈。”

“就这么点喜好了”,暗示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喜好”只是幌子,但这种幌子是必要的。

敲诈穆连成:冠冕堂皇的艺术

站长: “那船都是走私的大米,你以为我不知道?”
穆连成傻了: “您就这么汇报不行吗?这样,不管家侄跟余主任的亲事结果如何,我这酒厂就送给您了,您的妻弟不是在广州吗,你叫他去接管就是了,我马上给广州那边发电报,办理手续。”

站长露出满意的笑: “这可是你自愿赠送的,可不是我逼的。”

站长说话绵里针,平时说话都不会把话说得露骨,但必要的时候也会切中要害。站长空手套白狼拿了一个酒厂,还要说对方自愿。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但面上就是要过得去。这比明明夺人所爱还要羞辱一番的无赖作风高明多了。站长敛财无数,但多数假手他人。这是为数不多亲自上阵的例子,站长又稳又准,既满载而归,又堵了对方的嘴。这份老练非常不简单。

关于左蓝(侧面敲打)

站长圆场: “大妹子还是个急脾气呀,开玩笑嘛,则成在上海就很规矩,在重庆也很规矩,对吧则成?”
余则成: “站长,不说这些吧。”

站长此时已经知道左蓝,用这话旁敲侧击。

站长看似无奈,叹气: “知道你也难,太太刚来,哎,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嗜好,就是喜欢这种老掉牙的玩意。”

话软中带硬,听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分量,却有没有什么不合适。

对陆桥山(对事不对人)

站长拿笔划掉了材料名单上“穆连成”的名字: “这个穆连成暂时先放一放,别的继续追查。”
陆桥山: “但是这个人是最铁杆的汉奸。”
站长不高兴: “周佛海还是呢。”

在很多时候,逻辑不重要,理直气壮才重要。

对军调的态度:韬光养晦

站长: “什么任务?现在没有任何任务,马歇尔的女婿来北平了,要给国共调解关系,美国人喜欢装成天使,这个暂时的平静很好呀,我忙点收藏,你谈情说爱,何乐不为呀?”

把忙里偷闲捞钱说得如此浪漫。

站长笑: “很好,你这恋爱谈得很成功呀,剩下的事我来办,你就等着分红吧。”

尽管站长十分老道,但在钱的面前还是有点得意忘形,竟说出了和下属分红的话。

许团长赎人(公事公办的假面)

站长: “马奎后脑勺长眼,抄出来的东西还不知道落到谁手里呐,这不是抓谍匪,则成,你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吗?”

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即便面对心照不宣的心腹,也要保留最后一层纸不要捅破。

站长: “还有,他们一共九个人,不算少了,能是铁板一块吗?我怀疑。”

一番布置显出资深军统丰富的工作经验。“我怀疑”,既指明了问题所在又滴水不漏。作为领导没有足够依据不要轻易下结论,武断是大忌。

站长满意: “妇女界也应该有代表呀。”
马奎: “这个…通告里没有说还需要妇女代表。”
站长: “需要,共产党很封建的,让他们看看城市里的新女性,这就是进步。”

明明是站长工作疏忽,却轻描淡写地把问题解决了。逻辑不重要,好听才重要。

站长: “处罚是可怜的手段,我用不惯。本来是给中共来个下马威,这下好了,这是有人要跟我天津站过不去呀。”

站长在笼络人心。就像曹操当众烧了和袁绍暗通款曲的书信。

暗示与反试探

站长有意味地: “跟女人打交道不容易,不过,对一个情场老手来说,那就是小拿糖果的事了,易如反掌,别说两个了,三个四个也一样,哎,你觉得你算是个情场老手吗?”
余则成对这句话很警觉: “怎么说呢,在重庆的时候,闲的时间多,沾花惹草的事也有过,要说是老手,那就不敢当了。”
站长: “哦,想起来了,你在重庆风流过的。”

这是暗示的艺术,如果听者继续听不懂就是装傻了。

戴笠死讯(危机应对)

站长听了半天,最后必恭必敬地: “您放心局长,这边的局面我一定挽回,好的。”
放下电话,站长拿起报纸愤怒地看。

多大的领导也有上级,出了差错不要死要面子,该说软话就说软话,该认错就认错。

站长思索: “桥山,现在是非常时期,我需要你安排人,对站内中尉以上的人全面监视。24小时不停。”

站长的专业性没问题,否则那么贪心的他在人事关系复杂的天津站很难坐得那么稳。

站长不知说什么好: “你比我了解局长,我确实有点…紧张。”
余则成: “我这边您尽管放心,只是马队长和陆处长那边您要多做工作。”
站长拍着余则成的肩膀: “拜托了,兄弟。”

站长这段失态是非常经典的一幕,把内心的慌乱刻画得入木三分,也看得出来他是可以放下身段的人。

对时局的判断

站长: “军调这出戏快演完了,就要动枪动炮了。”

一句话说出了战争的前因后果,举重若轻。

公布裁员(推卸责任)

马奎: “裁员,会裁很多吗?”
余则成、站长、陆桥山互相看了一眼。
站长: “今天晚上我问问老天爷,明天告诉各位。”

裁员是犯众怒的事,说多说少都好像自己的责任。站长可不想顶雷。

余则成对站长小声: “我打听到了穆连成的消息。”

站长停下:你们先走,我跟则成说几句话。很自然地把别人支开,又不是很神秘的样子。

站长一脸懊恼: “哎,手软了。则成,国家的钱动一文,是要问罪的,这种人的财产,全拿过来也…蒋宋孔陈有多少钱?所以他们愿意革命,我们革命为什么?穆连成的事上,我后悔不及呀。”
余则成咬着牙: “该早把他关起来,一点一点地抠出来。”
站长拍着余则成的肩膀: “事后诸葛亮。”

这句话是亮点。说明站长并不是没有原则的。随着他和余则成的关系越来越近,话也说的更直白一些。事后诸葛亮这句,看似批评,又似感慨,分寸感极佳。
何绍基书法作品
吴站长送给乔站长的何绍基书法,显示其对收藏品位和人情世故的精通。

站长: “我们没有抓过贵党的人,也没听说什么秋掌柜。”
左蓝: “我们知道他现在在哪所医院,哪个病房。”
站长问陆桥山: “有这人吗?”

有时候职场上是需要谎言的,但谎言被揭穿后要得体回应。

站长恼怒地: “…抗战时期,天津站被戴局长称为堡垒,现在可好了,毫无秘密可言,象个婊子,谁都能用。”

发火都这么有水准。

站长苦笑: “戴局长已经西去了,你找了个很好的靠山,我即不能相信,也不能怀疑呀。”

这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裁员与人生真谛的流露

站长: “从今天起,军统就与世长辞了,委员长给新的机构改了个名字,叫保密局。是叫保密局吧。”
余则成: “是是,保密局。”

宣布裁员和前面宣布给安家费的态度完全不同。站长故意连个名字都说不准,然后让余则成宣读裁员决定。无形中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站长: “看到那些人用什么眼神看你了吗?”
余则成: “大家还是不愿意走。”
站长: “其实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余则成不解: “您这话怎么讲呢?”
站长: “在我们眼里他们是小人物。在国防部眼里我们是小人物,都会有这一天的。”
余则成: “您太悲观了吧。”
站长摇头: “当初我为什么厚颜无耻地敲穆连成的竹杠?总要解甲归田的,要为自己留点后路,说句不好听的话,不为了那点特权,谁愿意作官呀。我相信郑介民、毛人凤也这么想。”

站长让余则成顶雷宣布裁员决定,随后就私下里聊一会儿,说点内心真实想法,既把裁员说得情非得已,也顺便安抚余则成的委屈。能够察觉别人内心的感受,用适当的方式去安抚回应,情商很高。实际上做到高层和重要岗位,对危险的感知十分重要,一旦出事都不是小事。高层的人说话往往点到即止,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余地。

结尾的提点

余则成: “你还有少将军衔。”
站长摇头: “军衔?你还年轻,早看破早解脱,我是真的为你的将来着想呀。”

人没有功利心不行,但功利心太盛更不行。站长说真的为你的将来着想不是空话。我会另写文章分析。

站长: “生我的气呢,你放心,我在广州会给你再置办一个窝,还有生意,这仗也就再打个一年半载了,以后,要靠生意。■”

晚秋、王占金、许宝凤三个人都是知道翠萍真实身份的人,换做其他人第一时间就把这三人做掉了,李克农、佟掌柜都说过这层意思,但余则成没有,导致翠萍暴露。所以站长说余则成不适合潜伏。

**结语:站长知不知道余则成的身份?**

我认为是知道的,至少在翠萍被转移走以后就知道了,特别是许宝凤的供词直接指向余则成录音带造假的事实。但站长为什么没有抓他?一是知道的时间比较晚,站长曾说“翠萍那个蠢得挂象的女人会是共党?”说明那时候还不知道。二是站长本人已经对职场失去信心。站长太太建议他利用钱教授被掉包事引咎辞职,他自己也多次说过想被革职。这样的心态下,还计较余则成身份干嘛呢?毕竟他那么得力,又没有威胁到自己。第三,站长相信自己完全控制得住余则成。他早就说过我走一定带上你,最后临走前果然派特工把余则成强行带走,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给留。第四,余则成虽然不适合潜伏,但这人做事有底线,不是那种心黑手狠的角色,适合放在自己身边重用。既然重用,就更不能说破了。

表面上看,似乎站长不知道余则成身份,所以他说潜伏没前途。但实际上站长最后是知道余则成身份的,他仍然这么说,就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了。站长职业特工出身,曾是热血青年,也有家国理想,十五年军统职场现实让他觉悟到人人都在为自己忙碌,理想情怀被击得粉碎。国民党如此,其他组织也是如此。余则成无论资历、能力都不如自己,继续做下去还是炮灰,无论为谁效力都没有出路。实际上潜伏的最后,已经暗示了余则成的命运。一是翠萍请求组织寻找余则成得到十分冷漠的答复。二是余则成在台湾时寻找翠萍下落时组织的态度。第三是他和晚秋的结婚相是黑白的。余则成受过大学教育,做事缜密有底线,是做生意的好手,特工这个职业无论怎么说都不适合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乱世中,保全自身比任何理想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