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不同–香港回归25年杂记

美丽的明珠

1997630日晚上,校园里的大屏直播着HK交接实况。美丽的东方之珠回归,大家都很开心。毕业后选择留在了有北方香港之称的D市。199910月随政府团去HK参展招商。返程航班在夜里,飞机起飞后绕着香港岛转向,飞跃城市上空,我的座位恰好在转向内侧,港岛和维多利亚湾的夜景尽收眼底。城市流光溢彩,街道像流动的金沙,灯光像散落的钻石,楼宇像散落的珊瑚,海面上浮光掠影,虚实难辨,不像在人间。那是离开HK前最后的美好记忆。此后20余年,我领略过魔都、帝都、东京、纽约、洛杉矶、巴黎、伦敦、罗马、伊斯坦布尔、里约的美丽夜色,但始终认为HK最美。人们称之为东方明珠,但实际上HK比任何明珠都美得多。

人间烟火

HK,长街上往往有数百家店铺,商家用尽了能用的每一寸空间,展示着来自全球任何一个角落的商品,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无论奢华或者简陋,现代或者古朴,每家都在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个性。这是一个商业的生态系统,豪华的店面门庭若市,一间一两米宽的小门面也能生存。彼此在忙碌和依赖中和平共处。

这是最国际化的城市,也是最传统的城市。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间,展示着另一种生存空间。花店门前有精致的花束也有散放的玫瑰百合,传统的中药房卖着治疗跌打损伤头痛感冒的药,不经意间的找换店挂着人民币对港币的最新价格牌子,还不忘写上最低的手续费,街角一家只放得下五六个桌的茶餐厅,卖的是烧味河粉,老板在里外忙碌着,很和善却无暇殷勤。

街道拥挤不堪,人们行色匆匆,但也总有人却不慌不乱,买菜的阿婆,低头看手机的年轻人,茶餐厅的顾客,他们在匆匆走过的人群中用另一种节奏为这座城市做注解。狭窄的双层巴士紧贴着两侧的商铺呼啸而过,铛铛的铃声在耳畔回响。时隔多年,繁华的中环和铜锣湾的记忆渐渐淡去,但伴随着铛铛铃声的街角的人间烟火气却让我记忆犹新。

友善但无暇殷勤

英国殖民者对这里给予最大的自由,索取最多的利益。自由、自治、自我负责,在这里有深厚的土壤。除却自由,这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靠港人自我奋斗。在一代又一代奋斗的积累下,港人形成了勤奋、专业、团结、自治的文化。HK起点是小渔村,历史上就鲜有大富大贵,历届港督套用大陆的标准也只不过厅局级。即便有影响的家族,倒查几十年也都是农民和无产阶级。在自由竞争和法治社会下,勤奋、专业是普通人上升的通道。香港教育水平高,不惟英国老牌帝国主义教育体系的遗产,更重要的是香港人对教育的需要和重视。

一些朋友说,和港人打交道感觉对方很高冷,我有同感。曾经就同一件事咨询外企在香港、上海、青岛、宁波的几家办事机构,大陆员工普遍更加礼貌、厚道一些,HK员工有些生硬。我曾经认为这是傲慢,后来觉得未必如此。正如街边小店的老板,他们和善但无暇殷勤。高强度竞争消耗了人们多听几句多说几句的耐心。还有商业文化差别。普通法系下的商业逻辑和大陆法系的差别很大,绝大多数人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听懂的,只能告诉你结论,正如医生不愿意多解释病情。

不普通的普通法

能否认知世界是一个基本哲学问题。英国传统哲学认为人不可能完全认知世界,人的理性有限,甚至会犯错。他们相信人类社会自然蕴含着权利和正义,这是不言而喻的法,也就是自然法。基于这样的认知,他们认为法律上的完全理性也是不可能的,他们认为好的法律是遵循特定程序,符合人类自然习惯的法律。这就是习惯法,也叫普通法。普通法强调法庭判决要遵循程序,至于结果如何则根据习惯判定。对于普通法的接受者,他们只要遵循一定法律程序就好,至于价值判断,仍然遵从当地的传统和习惯。

普通法采用“程序+习惯”的二元结构,使得它能够适应不同的文化,随着英国殖民体系普及到世界很多地方。当然,程序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程序,其中也蕴含着基本的法理思想,这些思想带着英国自然法的习惯。例如,法律和行政的关系,法官在庭审中的作用,基本权利的判定,不能强迫自证有罪,疑罪从有从无等问题。


在商业方面,普通法同样重视意思一致胜过重视形式。按照普通法的思想,缔约双方交换的信息只要具备合约的要件,而且达成了意思一致,那就是有效合约。约定的名称、是否签字盖章都不重要。在普通法世界,白条、口头约定,都是有效的,不一定要签字画押、白纸黑字。反之,如果合约中关键条款缺失,即便签字盖章也是无效的。由于日不落帝国在贸易领域的优势,也由于普通法的适应性,国际贸易规则普遍接受了普通法的思想。联合国货物贸易公约基本上就是英美贸易法律思想的翻版。

作为英国的殖民地,也作为远东重要贸易港口,HK继承了普通法的一切,经历了百余年积累,形成了基于普通法的法制体系。我在多处强调HK的制度是中国内地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替代的,原因就在这里。真正的自由贸易港绝不是画一个圈,减关税、免签证能解决的。自由贸易是规则之下的自由,离开规则谈自由,贸易荡然无存。一个真正的自由贸易港,必然是规则高于一切的地方。这不是自封的,要得到世界公认才有意义。随便举个例子,国际贸易争端多用仲裁解决,国际上最重要的、公信力最高的仲裁地就是伦敦、香港、新加坡。即便强势的美日欧盟也难以做到这样,因为美日欧盟外来干预因素太多。

HK和内地历史上并非没有过矛盾,但真正爆发却始于一个看起来很小的立法,主要原因也在于两地对法律理解的差异。

香港的未来在于与众不同

HK的繁荣得益于它与大陆的不同。中国两代领导人都对这种不同的重要性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周总理认为HK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内地的社会主义制度不一样,在国际贸易和交流方面,是一种特别的优势,所以主张保留HK的现状,强调在没有理想解决方案以前会一直保持现状。总设计师也看到了HK的根本优势在于与大陆的制度和文化的不同,提出一国两制,50年不变,而且以后也没有必要变,“马照跑,舞照跳,可以继续骂某党”。这是何等的气度胸襟和睿智?!

入世后大陆的持续繁荣让一些人认为可以不再依赖HK了,也许吧,随着国人越来越进步,独立开展业务的本领越来越大。但成功的外贸企业,有几家没有离岸账户的?那些离岸账户不是在HK就在坡县,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如果HK有一天退化为和内地无差别的城市,那么这些需求只会转移到新加坡或其他地方,而不会消失。

HK的繁荣有赖于百余年来在国际经济活动中形成的普通法制度和专业、自由、公正的口碑,这正是内地需要又短期内无法做到的。HK的繁荣也未必一定需要内地的一切,新加坡就是例子。

HK需要的,只是允许她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