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陆李谢的拎不清

潜伏话题(5)

 马奎端当机立断掉秋掌柜的地下交通站,一眼就看出药店“收虎骨”牌子后面的猫腻,对翠萍、余则成身份的怀疑基本靠谱,看得出来他有工作能力,业务娴熟。他来天津站之前是毛人凤的侍卫,这种工作一切服从上级需要,十分压制个性。他当上行动队长后,一下子跃居众人之上,长期被压抑的那个“自我”迅速膨胀,形成了他自负的性格。

下属有急事汇报,忘了敲门,马奎当众斥责没规矩。派下属到重庆调查余则成结果不满意,他说你就是一个屁。对手下缺乏起码的尊重和随和,甚至颐指气使,吹毛求疵,往往是小人物得志后的心理反弹。现实中这样人不少,特别是长期做服务性工作后担任领导岗位的比较明显。

一种自负是不懂得收敛。余则成到天津站后站长第一次开会马陆二人就在会上爆出不和睦的声音。职场矛盾是职场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会遇到,但大多数人都懂得低调处理,将矛盾表面化影响其他人的观感。无论谁有理,最后都会变得没有理。矛盾公开化会让组织投鼠忌器,有好事也会绕着走。军调期间,陆桥山通过手下向马奎反应监听设备故障,马奎在确认自用设备正常后谎称答复检查过了。这种小伎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天津站人多眼杂,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因为马奎的敷衍而产生严重后果,马奎会被领导骂死。

另一种自负是树敌太多。余则成是机要室主任又是站长的学生,马奎不经请示就明里暗里地对他进行调查,同时又和陆桥山明争暗斗,对站里的会计呼来喝去,无形中在单位内部树敌很多。一旦工作中有了闪失,非但没有援手,还可能被落井下石。马陆二人后来都出事了,余则成对马奎见死不救和力保陆桥山形成鲜明反差。

还有一种自负是对上级的轻视。站长对马奎的评价是“连后脑勺都长眼睛,他抄来的东西指不定跑到谁手里”。这话不仅透露着不信任,还带着反感。如果上司不如马奎精明,那么上级对他必然十分忌惮。反之,如果上级更加高明,那马奎的所作所为就显得愚蠢滑稽。前面这些都还只算小事,真正的麻烦是他自负到挑战站长的地位。

站长说,“上级天大,搞不好十分被动。”有些天真的下级以为占了理或者抓到了上级的把柄就试图挑战上级,往往被对方反杀。阻力不仅来自上级的关系网,更来自来自组织自身。在一个组织内部,维系单位的秩序和权威总要比维护某个中下级职员的权利重要得多。即便下级占据道义优势,掌握了领导的一些黑材料,只要不是颠覆性的,通常都很难达到效果。现实中,很多男上司对女下属性骚扰案件都不了了之,男上司异地为官甚至带病提拔,女下属忍受同事的指指点点甚至被迫离职。这种现象国内外都很普遍,不是某个人的不公正,而是组织文化的不公正。

马奎的自负还体现在他对人脉的理解上。马奎给军统局长毛人凤做过侍卫,聪明的人会隐藏这层关系,任由他人去猜想。有时候猜想比挑明了说更有力量。马奎没有这么做,经常有意无意向同事暗示他有这层关系,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即便自己靠实力干上去了,也会让别人觉得靠关系上去的。这种关系尽人皆知,上司为了避免公开拍马屁的嫌疑,想关照他都不太方便。

马奎出事后以为毛人凤会捞他,但毛人凤躲开了。马奎感慨地说:“我就是一条狗。” 人都愿意成人之美,不愿意两肋插刀,毛人凤懒得帮这个烫手的忙。即便马奎当初给毛人凤鞍前马后,但此一时彼一时,安排他到天津站已经算对他的交待了,曾经的功劳苦劳不能当债要。更何况马奎离开军统总部后很少和老上级联络感情,纵观全剧也没有看到马奎和老上司毛人凤联络的情节,陆桥山却随时和郑介民保持联络。

爱惜羽毛也是一种自负。马奎被做局陷害,但路上逃脱了,那是上帝最后一次帮他。如果他找毛人凤面陈实情或另寻出路,也许收获另一种人生。他却十分爱惜羽毛,一定要洗刷清白。左蓝说,你去也就是个死,点明了他的处境。可是他执迷不悟,结果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陆桥山为人精明老道,专业素养好,人脉也够硬。吴站长在给翠萍的接风饭局上就夸陆处长适合搞情报。陆处长上来就问翠萍是否见过八路,职业敏感度很高。他说知道余则成心里小九九多就是不说。李涯保护袁佩林不成捅了大篓子,是他出主意遮掩过去,挽救了站长的名声。天津站几次泄密都指向内部高层,以他的专业不难怀疑到余则成的身份,但这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更没有私下里调查上级和同僚。后来他给李涯做局被李涯反杀,竟能全身而退,甚至还升职了,正是他在天津站内外各种人际关系救了他。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马奎的缺点正是陆桥山的优点。

陆桥山的致命缺点在于私欲失控。余则成1937年入职特务处就被戴笠称赞有点资格了,那南昌调查课时期(1933年)就加入军统的陆桥山资格岂不更深?他和军统资深大佬郑介民私交深厚,在天津站资历除了站长无人能及。以他的能力、资历、人脉,完全可以云淡风轻、按部就班地工作,水到渠成地享受一切,只要不自毁前程,其他人没法和他竞争。欲成苍鹰,勿与鸟争。

让他失态的是私心太盛。副站长这个位置必须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和他抢,连多看一眼都不行。他和马奎在站里明争暗斗只为几句口舌之利,全无实际用处。对初来乍到的余则成也是话中有话。李涯得到站长重用,他在一旁气得不行。天津站赚钱的私产被站长交给李涯,让他耿耿于怀。戴笠视察天津站,他在候场时,一条领带要换来换去。私欲太盛让他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很容易被人几句话挑动,最终使出了给李涯做局的昏招。陆桥山做局李涯此前已有所察觉,甚至警告过他,如果陆桥山就此收手完全来得及,但私欲膨胀让这个十分精明老道的职业特工失去了应有的谨慎,很简单地就掉进了李涯的陷阱。

陆桥山出事后不降反升,重回天津做国防部二厅巡查员,成了军统天津站的上级,他的私欲就开始失控了。天津站并没有对不起他,站长实际上还放了他一马,但他公开放话要查办天津站,连天津站的门都不想进,查贪腐,搞镇压,直接指向吴站长以及天津站。如果说自负让马奎变得愚蠢滑稽,那么私欲膨胀之下的陆桥山人格开始扭曲。陆桥山没有死于军统手下,也不是军队的手下,而是死在看上去和他毫无关系的翠萍的枪下。这个结局非常有代表性:猖狂的人往往死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涯的人设近乎完美。他不贪财,给手下的经费都是通过财务部分支取。向谢若林套取情报出手寒酸被对方讥笑。他不贪酒,担心喝酒误事干脆不喝。他不贪色,在绣春楼公务却不会近水楼台,而是回办公室睡觉。他勇气可嘉,敢孤身去延安潜伏,敢在党国溃败之际率领一支潜伏队伍继续战斗。他有家国情怀,反共抗日都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好生活。纵观潜伏全剧,达到有如此境界的凤毛麟角,但他的结局却是被廖三民推下楼梯同归于尽。

李涯人狠话少超过马奎,勤勉认真胜过陆桥山,能力十分突出。但在有些上司看来,能力突出、善于自律的人可能是双刃剑,工作起来十分得力,对付自己也会很可怕。站长得知李涯胆敢私下监督副站长余则成时,内心就是一惊,从余则成手里硬要来李涯的黑材料,必要时候用来自保。领导都防范到这个程度了,对手下还能怎样重用呢?翠萍对站长太太说余则成感觉不被重用,站长太太说:那个李涯就是撒个合欢儿,都是假的。善于为单位工作和善于为领导工作是两回事,李涯属于前者。李涯起点非常高,剧作一开始吕宗方就对余则成说,你们班都有中校了(暗指李涯),你还是一个破上尉。他在天津站没日没夜工作,升迁报告还是被压下,到死还是一个中校。站长明知道潜伏没前途,还是交给李涯全权处理,私下里却打定主意带余则成走。

兢兢业业未必就是好结局。

 

谢若林死缠烂打跪地相求追到穆连成的侄女,做事能屈能伸,目的性很强。他上过大学,但要靠晚秋的关系安家,看得出他家境比较普通。他脑子灵光,做事勤勉,讲求效率,打听消息的能力甚至超过军统那些处长们,在圈子里混得游刃有余。谢若林是草根家庭出身的精英,是民国时代的凤凰男。但青少年时父母双亡对他是一次强烈冲击,三观形成关键时期缺乏必要的指导和提升,性格中难免有些天真和偏执。

谢若林格调很低,信奉金钱至上,晚秋对他的评价是钱孙子。现实生活中信奉金钱至上的大有人在,过得有滋有味的也不少,格调低不是谢若林悲剧人生的主要原因,他的结局主要还是他天真偏执的方式造成的。

他做的都是风险极高的情报买卖,却连起码的商业秘密都不能保守。他非常想和余则成做情报交易,好不容易等到余则成主动提出交易,本应该好好珍惜,却随后就把这个十分敏感的信息透露给天津站的盛乡,这对余则成是十分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以为钱是最安全的,却忘了钱也是最危险的。他知道“你断了人家生意,人家会断了你生路”,却忘了你断了人家生路,人家怎么还会和你谈生意?他随时让交易伙伴面临高风险的做法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里有两根金条,你说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龌龊的?”谢若林在推销他那一套金钱至上的逻辑时,天真又偏执,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他得知余则成有可能是中共卧底后,竟然主动找上门勾兑。翠萍第一次来天津,马奎坚持一起去接翠萍,余则成出门前顺手把枪带在身上,如果翠萍身份暴露,马奎的结局可想而知。余则成在调查黄雀行动名单时,支开特派员偷拍名单时把枪上膛并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被撞到那就图穷匕首见。试想,如果谢若林做实了余则成的身份,还有机会活着走出余家么?李涯被余则成打了耳光后想让谢若林中止跟踪余则成的计划,收回录音机,谢若林摆烂。李涯说:不怕暴尸街头吗?

余则成从谢若林家里偷走了延安的泄密情报,事后当面向谢若林承认是他干的。面对行动能力比自己高出一筹的对手这种摊牌式的告白,如果谢若林就此收手,也许还能继续做他的生意,至少不会那么快死在余则成手里。真正的最后通牒通常都轻描淡写,蠢人才会声色俱厉去警告。《教父》里,Michael发现妹夫卡洛是内鬼后对卡洛说:我怎么会杀你呢,我是你孩子的教父,我让他们送你去机场。结果卡洛一上车就被Michael派最得力手下勒死了。

有人说谢若林并没做什么坏事,他的结局是剧本杀,不该死。我倒是觉得,谋大事却不会控制风险,本身就是取祸之道。谢若林交易的都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他却毫无底线唯利是图,随时都可能让对方产生恐惧和杀心,自己却浑然不觉。被杀是必然的,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

由于编剧对剧中人物的深刻理解和演员的精彩演绎,马陆李谢这四个角色个性鲜活又符合常理,甚至不难在身边人和自己身上看到相似的缺点和不足。这些角色像一面面镜子,照亮他人的得失,这是剧作的真正价值所在。李涯的认真执着和谢若林的玩世不恭,是职场的两个极端。两人的结局都不好,说明人生最好的答案不在两端而在中间的某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