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最早发表于2016年3月)
东北玉米收储政策黯然收场,这是我一直期待的结果。
生于七十年代,好事基本赶不上,坏事基本落不下。我小时候赶上了短暂的缺粮生活,尽管和父母一代的遭遇不可同日而语,但那种饥饿感就像孤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迷路,让人莫名其妙地恐惧。这种恐惧刻在心上几十年不能忘记,比长大以后对女孩儿说的刻骨铭心要强烈得多。饥饿不全是坏事,饥饿让我对食物产生了特殊的情结,以至于老婆说我非常热爱生活。
饥饿让我缺乏安全感,在我近乎顽固的坚持下,即便下楼就是便利店,家里的日用品也很少用到零库存。经历过饥荒、物资匮乏的人容易缺乏安全感,甚至影响到对另一半的选择。有些女孩对另一半有物资上的要求,未必因为她们多么在意金钱,而是她们潜意识里不想再经历什么都没有的绝望。
父母一辈经历了灾难一般的贫困和饥荒,他们的不安全感上升为国家政策就是粮食安全战略。小麦、水稻的国营贸易体制,玉米收储政策就是这个战略的具体体现。然而,初衷是一码事,结果是另一码事。
以色列的生存环境要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糟糕,西面是大海,其余三面住的都是虎视眈眈的邻居,土地贫瘠气候恶劣,没有什么比粮食安全更重要。以色列立国之初把提高小麦的自给自足水平作为重点,但十几年下来,非但小麦不够用,连其他水果、蔬菜、肉食都不够吃了,农业全面依赖进口。后来以色列政府调整战略,放弃了以色列没有优势的小麦,重点发展可以用滴灌技术的水果、蔬菜,这类农产品出口不仅足以购买各种主粮,而且还有盈余。以色列农业成就举世瞩目,归根结底是因为放弃了以粮为纲,采取了灵活务实的农业政策。
日本一向作为顽固的农业保守国家出现在世界经济舞台上,600%的农业关税也只有霓虹金搞得出来。日本对大米的死硬保护态度,被很多人拿来做贸易保护的理由。实际上,按照传统的标准,日本远远没有达到粮食安全的标准,国内除了大米勉强够吃,部分水果勉强满足国内消费以外,绝大部分生鲜食品都靠进口。日本粮食安全形势要比中国恶劣得多,但这一轮TPP谈判下来,安倍政府终于放开了农产品市场。危机意识非常强烈的日本政府和人民终于意识到,长期的农业保护终究是一个负担,融入世界经济,增强国家经济实力才是根本。
中国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粮食储备和粮食安全。那时候农业生产力很低下,物流落后,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很弱,自救能力也很弱。一旦有灾荒,冲击范围就很大。更主要的原因,当时中国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中国,国家以外没有粮食可买。现在的中国内部外部环境不一样了,再大的自然灾害也只冲击一小部分地区,加上各种国内应急措施,巨大的国际贸易能力,从根本上消除了颠覆性的粮食短缺威胁,吃饭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如果粮食安全的概念还停留在储备粮的阶段,已然不符合时代要求了。
国内关于美国农业有很多谎言,但美国的耕地保护计划是真的。美国农业部与农民签订自愿性契约,政府给与一定补贴,将敏感土地休耕10-15年,减少土壤侵蚀、改善空气与水资源的质量、恢复野生动物、恢复耕地的产能。有些州的粮食产区每年都有部分耕地休耕,政府也给与补贴。国内每年夏粮秋粮收获季节,媒体都会发烧似地播放粮食丰收画面,有时候还有农民兴奋地点着一沓钱的画面。与其为了追求数字上的好看,穷尽了土地全部生产潜力,然后花大钱把粮食存在仓库里闲置,不如进口一部分粮食,特别是进口国内生产效率低下的粮食品种,让土地有休养生息的机会。这种取之有度的土地使用原则才是真正维护粮食安全的手段。
石油对民生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粮食,中国60%石油进口依赖度,不足90天的保障能力没有让人恐慌,而自我保障能力远远高于石油行业的农业却偏偏做得如此保守。当代中国的市场经济进程发端于农村。在计划经济让老百姓吃不饱饭的时候,几十个农民用市场化的方式解决了吃饭问题。在市场经济有了长足发展以后,农业竟然摆脱不掉计划经济思维,十足玩味。
市场上所有资源都有机会成本。资源用在一种用途必然放弃另一种用途,没有两全的好事。人为干预价格和数量导致优质资源进入劣势行业,实际上是资源浪费。棉花保护价收购导致国内棉花价格明显高于国外,纺织企业转而从印度、巴基斯坦进口棉纱,直接冲击了国内纺纱企业。为了保护国内棉纱企业提高关税,结果又打击了纺织和服装行业。纺织服装行业是中国最具国际竞争力的行业之一,成本提高导致出口竞争力迅速弱化。棉农增加的收入远不能弥补纺织服装行业遭受的损失。棉花保护价收购制度从设立到废止只有数年时间,可谓短命,但这个政策让人们看到了基础农产品市场不当干预的后果,可能正是取消玉米保护价收购政策的远因。
玉米生产回归市场,是值得记住的事件。司马迁说,富无经业,货无常主。致富没有固定的行业,财货没有不变的主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确保一个行业安全的全部秘诀都隐藏在市场之中。清朝入关后,有人提议重修长城,康熙皇帝给否了。他说:如果国家够强大,要长城有什么用?如果国家不行了,要长城有什么用?把长城换成粮食安全,这话同样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