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老师

充满想象空间的经历

上面这张照片是1975年美国总统福特访华时,时任副总理的总设计师前往机场迎接的场景。美方队伍前面是福特总统和第一夫人,站在总统后面穿格子外套身材高挑的女人叫Cathy,她身后是基辛格。即便放在今天,Cathy的形象也依然时尚靓丽,并不输于后来曾经风光无二的伊万卡。

那时的Cathy风华正茂,我还很小;差不多30年后我到加州留学时,她是我的老师,我在她家的相册里看到了几乎完全的一样的照片,而且还有很多同时期的照片。我们对这些照片很好奇,她就给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她和她老公当时是美国总统访华团的成员,至于她老公是谁,什么身份,她始终不说。我所知道的,她老公和李小龙是同一年美国散打冠军,只是重量级不同,两人也是好友,她家有很多李小龙的照片和资料。

Cathy本科毕业于加州一所美国Top 50的私立大学。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法国人。第一节课她在黑板上写了长长的一串名字,大约十几个词,她说这是她的名字。她父亲是二战期间的德国军官,因为反对纳粹移民到美国。家族历史上出了很多将军和名人,按照习惯把先人的名字依次放在中间,所以中间那些名字表示家族传承。我们无须记忆这么长的名字,叫她Cathy就好。

除了英语,她从小就通晓德语、法语,二外是西语,在日本工作多年日语听说读写俱佳,韩语、越南话都听得懂说得明白。她的中文如何,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有时候“欺负”她听不懂汉语,就用汉语私聊,老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直到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们在如何考试上和老师发生了一点点“争执”。老师说考试分开卷和闭卷两种,让我们选,她建议我们选闭卷。一群中国留学生一听说有开卷的机会,顿时脑洞大开,以为可以随便抄,就坚持选择开卷。老师说:投票表决吧。毫无悬念,多数人选择了开卷。考试那天,试卷发下来我们全傻眼了。一共5道论述题,几乎都是案例分析,即使把图书馆放到身边也找不到答案,顿时反悔了。商量老师,还是闭卷吧。老师说:我一开始就建议你们闭卷,因为中国学生更擅长这种考试,结果你们想着不当的利益,选择了开卷。你们通过投票做出了选择,无论结果是否满意,都要学会接受自己选择的结果。这是你们到美国来最应该学会的道理。N多年后,英国公投脱欧,有人对公投结果表示后悔,希望重来。时任首相梅姨断然拒绝,我当时就想到了这段经历。恢复闭卷不成,英语不是很好的学生就说,老师用什么语言答题都可以吗?老师看着同学说:你可以用中文答题,我照样给你成绩。那一瞬间,才知道一学期以来她一直听得懂我们用中文的窃窃私语。假期我们到Cathy家去玩儿,她招待我们吃饭,席间看到一个瓶子不知道装得是什么,她说:Pickles,我们问,Pickles 是什么?她用中文说:咸菜。Cathy烤的面包色香味俱佳,感觉只吃面包就够了。那一次我才知道面包可以做得如此美味,就像美国人不知道包子饺子也可以做得十分美味一样。

Cathy很少提及她当老师以外的经历,但时间久了总会通过只言片语了解一些信息。她曾在联邦政府做事,和基辛格私交甚厚,所以才有后来的中国之行。她曾经作为麦道公司远东事务高级主管,在亚太地区工作多年。麦道公司在和波音公司合并以前实力与波音不相上下,在军用机方面甚至领先。她家客厅挂着一幅她在日本工作时画的一幅画,是一位打着红纸伞的女人在雪天游览京都寺庙的情景,在古庙、和漫天飞雪衬托下的一抹红伞,非常有意境。我问她那个金发美女是谁?她笑而不答。在美国非民选官员由选举官员任命,通常不是终身制,一朝天子一朝臣。出则入仕,退则教书,是美国相当多高官的职业路径。Cathy也不例外。她在福特、里根、老布什当总统时,她外出任职比较多,其他时候教书的时候多。待到我去留学时,她基本上是全职教师了。这种模式曾经让我神往很久,我始终觉得,官员能进能退,也避免了很多恋权和不作为的尴尬。人在职场历练后,年龄大了选一所大学,把一生的经历经验化为知识传授给下一代,是莫大的善举,是理想的归宿。

Cathy很少提及她当老师以外的经历,但时间久了总会通过只言片语了解一些信息。她曾在联邦政府做事,和基辛格私交甚厚,所以才有后来的中国之行。她曾经作为麦道公司远东事务高级主管,在亚太地区工作多年。麦道公司在和波音公司合并以前实力与波音不相上下,在军用机方面甚至领先。她家客厅挂着一幅她在日本工作时画的一幅画,是一位打着红纸伞的女人在雪天游览京都寺庙的情景,在古庙、和漫天飞雪衬托下的一抹红伞,非常有意境。我问她那个金发美女是谁?她笑而不答。在美国非民选官员由选举官员任命,通常不是终身制,一朝天子一朝臣。出则入仕,退则教书,是美国相当多高官的职业路径。Cathy也不例外。她在福特、里根、老布什当总统时,她外出任职比较多,其他时候教书的时候多。待到我去留学时,她基本上是全职教师了。这种模式曾经让我神往很久,我始终觉得,官员能进能退,也避免了很多恋权和不作为的尴尬。人在职场历练后,年龄大了选一所大学,把一生的经历经验化为知识传授给下一代,是莫大的善举,是理想的归宿。

严格的老师

Cathy上公共政策课。由于她个人的经历,这门课对她来说就像拿小糖果一样简单。随便从她个人经历中选几段故事,就足以把道理说得很清楚。她曾经置身于内,所以对公共管理和大企业的一些做法有着独到的见解。

她重视分析模型,说很多人看问题之所以简单化,主要是不会运用复杂的分析工具,就经济谈经济,就政策谈政策。有一次她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三角形,三个顶点分别是企业、政府、社会(见下图)。她说这是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模式。在美国,企业居于主导地位,政府和社会处于支撑地位,这种以企业为中心的资本主义制度有很多优势,也产生了很多问题,实际上是美国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但适用于美国的结论可能不适用于中国。为什么?讲到这时,她把三角顺时针旋转120°,政府居于三角形的顶端,她说这是中国经济的运行模式,政府处于主导地位,企业和社会处于支撑地位。中国和美国产生问题的原因不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不同。要求我们回国后要用学到的分析模型分析解决中国的问题。

 

 

Cathy 非常重视学生的课堂表达能力,她说中国学生普遍缺少这方面训练(2000年代初这话是正确的,现在国内好大学同样重视学生表达能力)。她从我们的表情、眼神开始给我们纠正,教我们如何大方、得体地面对观众,如何照顾到每个观众的感受,如何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记得第一次到讲台做陈述,紧张得像丑小鸭一样东张西望,老师问我:你在找谁?你要看你的观众,让每个人感觉你在对他们讲话,而不是对着窗外或者天花板讲话。你要面带微笑,没人喜欢一张苦恼的脸。你要自信,大家都是你的观众,说什么由你来决定。你要让在座的每个人听到你的声音,而不是自说自话。不要照本宣科,要像讲故事一样。一年下来十几次的训练,让我受益良多。后来我到帝都工作,经常需要面对百十人的受众讲话,有时用汉语,有时候全程英文,Cathy的训练让我应对自如,甚至会像她一样走到听众中间去交流。下图是近年来学生对Cathy的评价。

Cathy 讲课从不照本宣科,甚至连教材都没有,却能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她自己的故事。但她会留大量的课后阅读作业,我经常要忙到后半夜。那时候真心讨厌这种方式,如果当时给她打分,我可能会选择最低分,但熬过来以后发现大量阅读是提升知识和概括能力最有效的手段,尽管看得蜻蜓点水,但数量弥补了质量的不足。这时候再给她打分,我会选择最高分。老师会提前布置案例分析题,让我们准备一周后到讲台陈述自己的分析,接受同学的询问。这不仅挑战知识,也挑战自信。老师会在我陈述并努力回答同学质疑后再点评我的课业表现。从内容组织到分析方法再到回答问题,乃至状态举止,往往一针见血,醍醐灌顶。上Cathy课一点都不轻松,经常感受到压力和窘迫,但她的课让我学会在压力下工作,在窘迫环境中保持良好的状态,磨炼了我的韧性。回国后,特别是到帝都工作后,经常面临压力很大和让我窘迫的人群,我却不至于紧张失态。

 

 Cathy家在洛杉矶东部上百公里远的Palm Desert,每天往返学校单程开车就要2个小时。我们问她为什么不选择近一点的住处,每天路上三四个小时多辛苦。她说,她很享受每天这三四个小时的独处时间,可以专注地做一件事,可以思考很多问题。后来到她家做客,发现那里世外桃源一样的沙漠绿洲,后面是积雪的高山,近处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草坪、泉水。她家是一层的房子,有些年头了,是她和老公曾经生活的地方。 

伙伴

她肯定经历了不少事,包括老公意外离世,以及各种职业经历。她硬朗、自强不息的个性,固然是美国文化一部分,更多的恐怕还是经历所赐。她吸烟,吸烟可能会帮助她缓解压力。经常在课余时间看到Cathy和其他几个吸烟的学生说说笑笑,大家像朋友一样熟悉。她很喜欢软包中华烟。除了吸烟,一只叫May的大黄狗是她最重要的伙伴。May聪明友善,知道到小区门口取报纸,去超市买东西,也知道在客人面前表现主人应有的样子。有一次Cathy给我们看她以前的照片,她抱着一只小黄狗,我们问她这是小时的May吗?她说It’s me. 也许受法语影响,她发Memay的声音很像。如果注意听Celine Dion的发音也是这样。我们就问是May吧,她说Yes, it’s me. 其实在她眼里,me may 可能已经没有区别。

强势的女人

有一次在Cathy家附近遇到了她父亲——就是那个前任德国军官,当时已经90多岁了,但精神状态很好,主动和我们聊天,声音洪亮,思维清晰。期间,Cathy 问爸爸:How are you doing now? Do you still have sex?爸爸回答:Yes, it still works. 这个话题有点超出国人的习惯,但他们父女之间却很轻松自然。

Cathy精力旺盛,说话中气十足,让人有一种压迫感。但她性格开朗,热情洋溢,相处起来相当愉快。有一次她带着几个人去她家,手里拿着衣服、包,还有其他东西,拿钥匙开门显得不方便,我们就想帮她拿衣服。她说:我有那么老不中用了吗?坚持自己来。她比我们年龄大30来岁,却比我们更像年轻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生从40岁开始。给我们上课那一年,她去做了拉皮,看起来年轻很多。她说女人为什么不漂亮一些?她没有午休的习惯,也不了解中国人中午两个多少小时里什么都不做。在她的时刻表里,中午只意味着半小时的吃饭时间,早一点晚一点都可以,一杯咖啡一个热狗都算午饭,其余都是工作时间。我们用了很久才适应她的作息节奏。我在西南某十八线城市工作期间,有一次带队到上海对接工作,约好了一上午,结果谈到超时,赶上午饭时间,宾主双方下午都有其他安排。东道主感觉礼数不周有些为难,我建议不必出去了,买点汉堡王麦当劳什么都行,就在办公室边吃边谈。东道主很高兴:国外工作经常这样。

Cathy的强势,更多地是对自己的要求,是她面对生活坎坷不妥协的态度,也是对我们的期望。生活中的她对我们非常关心,给我们很多有益的教诲,还在课余时间拿出大量个人时间,动用个人关系,给我们增加社会实践的机会。听说我们喜欢NBA,就自掏腰包请我们在洛杉矶Staples 体育馆看NBA比赛。她是共和党员,却很少提及两党的纷争,即便评价政策也不会指向民主党。她信仰基督教,却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流露她的信仰,即便多次请我们到她家吃饭,也是像中国人那样菜齐了直接开始,而不会做餐前祷告。她对中美交流做了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贡献,但她从来都不说。

意外的课

回国后,有一次Cathy来华公务,期间专程看望过我们一次。老师来了,大家非常开心,就在一家环境很好的酒店设宴接待。由于是公务接待,有同学签单结账。Cathy知道后,很认真地说:如果这顿饭是你们AA制请的,我会非常高兴你们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安排了精美的晚餐。你们到美国学习,跟我学了公共管理知识,不滥用权力,慎重对待纳税人的钱,是最基本的要求。如果你们忘了,我会很失望。如果今天这顿饭是签单的,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后记

Cathy 让我看到了一个美国精英阶层女人一生的奋斗历程,她独立、强势、乐观、友善,有着强大的内心和坚定的价值观。十几年来我一直想记录她的故事,但始终觉得不妥,因为那时我还不太懂人生。